——谢烬说那句话的时候,好像有一点难过。分别七年,二人之间多了某种微妙的距离,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无话不谈至肆无忌惮,而是各自斟酌,小心翼翼靠近些许,又总是戛然而止。江悬想着,没有注意到玉婵进来送药。“公子,该喝药了。”“嗯。”江悬抬起眼帘,心不在焉,“放那吧。”说完想了想:“帮我把大氅拿来,我想出去走走。”“可是外面冷……”“没事,我透透气,很快回来。”“哦,好。”在床上躺了这些天,江悬确实是有些闷得慌。他不知道为何离了皇宫还是摆脱不了张临渊,整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,一碗接一碗的让他喝药,又不许他下床,仿佛他比院子里头一巴掌就能拍碎的雪人还要孱弱。雪人自然是谢烬堆的,正对着卧房窗户,为了给江悬解闷儿。谢烬虽然长得一副精明相,换身打扮也能装一装世家公子,但骨子里着实是个粗人,连堆的雪人都五大三粗,身上架着一杆威风凛凛的长枪。江悬对此哭笑不得,谢烬却理直气壮道将军府不养闲人,就算雪人也要勤于练武,时刻准备上阵杀敌。外头零零散散飘着些小雪,江悬穿上大氅,揣了只暖手抄,没让玉婵跟,自己一个人到后院散步。将军府恢宏气派,可见萧承邺当初给足了谢烬面子。江悬不知道是否因为萧承邺对江家怀有一丝不自知的愧疚,故而头几年格外纵容谢烬,甚至放任他独揽西北大权。谢烬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,有江家覆辙在前,还敢如此扩充兵力,恐怕从一开始便对幽鹿峡一役耿耿于怀,存了不臣之心。因果报应不爽,今日种种皆有前尘可溯。江悬抬起头,望着灰蒙蒙飘雪的天,轻声喃喃:“父亲,哥哥……”两道不高不低的声音从花坛那边假山后头传来,似乎是扫院的下人。“听说将军这次受了很重的伤,回来一直没歇着,寸步不离守着那位江公子。外头都传江公子是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,若不是他,皇帝也不会一时色迷心窍,铸成大错。如今皇帝倒了,他莫不是又来坑害将军了?”“嘘,小点声,男人怎么当狐狸精?要我说那位八成是天煞孤星的命,克死自己父兄便罢了,连皇帝的命格都压不住他,将军若留他在身边,以后保不齐有什么灾祸。”“呸呸呸,如今秦王大势,将军前途一片坦荡,可千万别被他祸害了。”“真是晦气。”……说话二人并不知道江悬在这里,一边说一边往远处去,声音渐渐听不清了。江悬站在原地,低下头,一双淡漠如雪的眸子波澜不惊。再难听的话他也听过了,萧承邺在大殿上说那些话,存的就是让他身败名裂的心。萧承邺不仅要毁了他这副躯体,还要让他日后永远活在天下人的指责唾骂中,谁让他不够忠烈,没在得知父兄死讯那一天就自戕而亡,既然选择苟活,就该预想到今日一切。
……江悬都知道。有什么东西从袖中掉出,无声落在雪地上。江悬低头,是一枚淡青色玉佩。——他给何瑞那一枚。他慢慢弯下腰,从雪地里捡起那枚玉佩,指尖温度消融了玉佩上沾的雪,化作冰水,有微微的凉意。倘若他早点认出何瑞……又能怎样呢,那座牢笼之中,每个人皆是身不由己,平添一份煎熬罢了。何瑞之所以对他隐瞒,恐怕也是不想他再有更多的无能为力。他身边所有人,除了萧承邺,都在尽力保护他、成全他。江悬握紧玉佩,仰起头,细雪落在睫毛,他有些看不清。“公子。”身后传来玉婵的声音。她不放心江悬,撑了一把伞出来寻人。江悬闭了闭眼睛,转过身,轻声道:“回去吧。”玉婵疑惑:“不逛了么?”“不了。累了。”“唔。”二人回到房里,玉婵伺候江悬洗漱更衣。许久没照过镜子,江悬坐在妆台前,随手拿过铜镜,扫了一眼,目光蓦地停滞。他右脸靠近耳朵的地方,一道三寸多长的伤疤清晰可见,结痂脱落了一部分,还有一部分要掉不掉,显得格外丑陋。卧床这几日,江悬大多时候疲倦嗜睡,几乎要忘了萧承邺曾用匕首在他脸上划下一道伤口。他攥着铜镜,看着镜中自己陌生的模样,双手不由得微微颤。玉婵端着一盆热水进来,丝毫未察觉江悬异样,像平日那样道:“公子,热水好了。”江悬扣倒铜镜,缓缓松开拳头,转过身,说:“放那吧。”“咦?”玉婵终于察觉江悬脸色不对,问道,“公子怎么了,身体不舒服么?”江悬摇摇头:“没事。”玉婵放下热水,将浸湿的干净手帕拿给江悬,江悬接过,顿了顿,问:“我脸上的疤,明显么?”玉婵愣住,张了张口,结结巴巴道:“不,当然不明显。太医说伤口不深,公子年轻,恢复快,过些时日就好了。就算有一点痕迹,公子的脸也还是很好看的。”江悬听得出玉婵安慰自己,淡淡一笑:“不用紧张,我只是随口问问。”“我说的都是真的,公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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