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昀好像站在一口黑不见底的深潭边上。他从来不知道,没有崔至臻在身旁,他会是话都懒得说一句的人,明明那样幸福的日子才过了两叁年而已,但崔至臻已经把他惯坏了。“幸福”这两个字眼冒出来时,简直朴实得荒诞,他和兄弟们争夺厮杀、和臣子们勾心斗角,如果说是为了幸福地活着,恐怕会让人笑掉大牙。
他前半生所做的所有,好像都是为了遇见崔至臻。李昀不是那么相信缘分,但他在天盛十八年除夕夜与至臻在瑞雪园见过后,竟然亲自往大荐福寺还愿。他跪在香雾袅袅的经殿里,木鱼飘渺,与角落里僧人低声念诵的声音交迭,蜡烛彻夜燃烧,将殿中照得恍若白昼。在佛光闪闪中,李昀祈祷上苍能听见他诵经中的真言。
李昀抬头望天,夜坦荡荡又黑漆漆,青天连着厚土,只有远处向他这里奔来的一颗光点,像佛殿烧断香烛却未燃烬的火星,一路从京都烧到钱塘城。夜已深,还隐隐有下雨的趋势,李昀学会崔至臻的天真,愿意相信这带来的是个好消息。
传信士兵在马上颠得满头是汗,一直夹着马腹的腿僵硬了,见到李昀后直直地跪下去,双手高举过头顶,让圣人能看清托在掌中的蝴蝶簪,气喘吁吁道:“臣等在叁十里外寻得崔娘子,此乃娘子嘱托给臣的信物,望圣人亲至。”
何昼感受到脚底土地若有若无的震动,不远处正有马队赶来,圣人来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快。他时刻注意着树上的崔至臻,在说完那句“拜托您”之后,她就好似睡过去一般,一言不发,他说:“娘子,圣人应快到了。”
崔至臻回过头,下张脸藏在手臂后,上半张脸也看不太清,小声说“谢谢”,如同蛰伏在巢穴中等待母亲归来的幼狮。露出青白色的下巴,搁在脏兮兮的锦缎上,她面上没有受苦的痕迹,所以即使狼狈,也可以称是蒙尘的宝石。虽不合时宜,但何昼渐渐理解崔至臻的美丽。她像新鲜的牛奶,带着母体的温度。
何昼走神中,空中飘起了细雨,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,知是谁来,他退到一旁。
李昀脑海中这一段记忆是空白的,他忘记自己是怎样拿起那支簪子,又是如何纵马而来。他在颤抖的蝶翼中听见身体里血流奔腾的声音,仿佛看见他心底的那口深潭,当他快要坠落时从对岸扑过来一对蝴蝶的翅膀,就这么将他带离悬崖。
不知年龄的槐树上坐着的人,牵着他心里的绳,崔至臻在他眼中成了一个新生儿、成了他手腕上的脉搏、成了他身上最柔软的一块肉。可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疼?明明她看起来安然无恙,眨着那双温柔的眼睛,不用说也知道,她又在安慰他了,是让他不用为此自责么。李昀想道,他没护好她,不知能否乞求她的原谅。怀着这种想法的那一刹那,李昀对自己产生一种陌生的感觉,他变得不像他了。
李昀向她伸出双手,说道:“我接着你。”
崔至臻看着这高度,有些怀疑自己是如何爬这么高的。
李昀的声音更温柔,说道:“别怕,踩在我手上下来。”
何昼听完这话,抬眼望去。昏黄的火光中,槐树的枝条间伸出一条由水蓝绸缎裹着的小腿,他刚才看到的那双珍珠绣鞋现在变得更清楚。她穿的是云头履,鞋尖做成翻滚云朵的形态,叁颗并蒂的珍珠开了线,脆弱的锦绣磨成毛边,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颜色。先是云朵,后来是她的整只脚落在圣人掌心——崔娘子的脚竟还没圣人的手掌大。他觉得这幅画面富有别样的美感,圣人在引诱一只树精,何昼微红了脸。
有一瞬间崔至臻几乎是站在李昀手上,稳稳托着,她放心地一松,就被李昀抱在怀里。常德喜早在树下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,他将伞举在圣人和崔至臻头顶,看着圣人蹲下身,像抱小孩子一样让崔至臻坐在他腿上,如此一来宽大的斗篷包裹着他们,两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人。
崔至臻挂在李昀身上,紧紧环着他的腰,像只过度惊吓的猫,长久地流浪后终于找到了家,脸蹭在李昀温厚的胸膛,如同下雪天窝在炭火烘热的房间,催得她要睡去。忽而李昀摸摸她的脸,声音也离得很近:“哪里疼?”
哪里都疼。至臻听出他言语中的怜惜,摇摇头。什么都瞒不住他的,就像那年冬天问她冷不冷,她说“还好”,可他心里明镜儿似的,把她领进屋里烤火。他这样一个聪明又慈悲的人,不晓得这回要愧疚多久。
“为何一定要我来?”
“除了您,我谁也不信。”
崔至臻听见李昀缓缓灌了一口气,她睁开眼睛瞧他,清楚地察觉他眼底的雾,像死水荡起涟漪变成了海,浪花哗啦哗啦,拍打着在他心岸上的她。
“你这丫头……”他露出又气又笑的表情,“这种话还记得背着人说。”
他们在等跟在李昀后面赶来的车驾,此时的崔至臻已受不起马背的颠簸。蒙蒙细雨,暗淡烛光,伞下一对相依的人,众人似从铜镜里看一出沉默的戏文。
沙漏不知走到了什么时辰,雨丝落在伞面细密的声音催人入眠。崔至臻想用意念再撑李昀一刻,可疲倦太过强大,于是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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