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世安的手上有习武多年的厚茧,身上有风刀雨剑留下的创痕,他也曾被桃木伤过,被他逼得十分狼狈,他曾经走投无路、曾经鲜血淋漓地燃着熊熊杀欲……那双沉淀着寒光残冷的眼,映着锐不可当的剑。他护着这件死物,仿佛护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。……江世安再度清醒时,已经日上三竿。他不能日光暴晒,所以这种时间薛简也不会出门。江世安从瓷坛里飘出来,习惯性地打个哈欠,正要跟道长搭话,蓦然听见一阵水声。他凝神抬眸,见到薛简在沐浴。方寸山上有温泉活水,资源丰富。但薛简并未前去,只是烧了水清理身上的香灰和血气。往日他身上只有檀香的味道,自江世安死后,衣衫上就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腥甜,无论如何濯洗,都缭绕反复、挥之不去。素净的道袍悬挂在窄屏风上。这架屏风十分朴素,并不足以完全遮挡住视线,薛道长也并没有在意,发现江世安醒了的时候,也只是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。江世安摆手问好:“早?”薛简收回目光:“接近午时了。”江世安略一挑眉,飘过去趴在屏风上,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他:“生前何必多睡,死后自然长眠嘛。我被你追出十万大山的时候,可是每天只睡一个时辰,现在醒不过来,少说也有你一半责任。”薛简低头脱下内衫,从容平静,没有半点扭捏。他洗去发梢上沾着的符纸灰烬,应答:“我奉师门之命缉拿你。”“那眼下这个事儿。”江世安用手穿过屏风,再穿回来,“你的师门知不知道?”薛简动作微顿,随后道:“迟早会知道的。”江世安的目光往他身上扫了扫,他脱下衣衫,那些剑痕就更明显了。从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下手这么重、薛简竟然被他弄伤过这么多次,他能依稀辨认出每一道剑伤的过去,也忽然涌起一股诡异的感觉——这些疤痕……好的都不是很利索啊。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,曾经撕裂它们,抚摸它们,在伤口上赋予刑罚和诅咒。江世安迟疑了片刻:“你……”薛简抬首望向声音的来处:“拿一下沐巾。”江世安轻飘飘地趴在屏风上,抵着下颔:“我拿不动。”“你可以的。”薛简说,“去试试吧。”江世安看了看自己的手,狐疑地向旁边飘去,伸手拿起擦拭发丝用的素色沐巾。他虚无的手指触碰到物体,逐渐感觉到实物的重量。
江世安新奇地再度试了试,感觉区区一块布巾的重量已经是他所能承载的极限,于是将之捡起,在半空中飘回薛简面前,递给薛道长。对方却没有接。江世安又向前递了递,他这才伸手,湿漉漉的掌心却向前方的虚空握去,穿过了他透明的手腕,寒气四溢。薛简沉默了一瞬,转而接过沐巾,擦拭洗好的发丝,平静道谢:“辛苦你了。”“竟然能听到你对我说这样的话,生前从未有过啊。”江世安坦然接受,跟着询问,“我能拿得起东西,是不是要变成有道行的鬼了,其实当游魂也没什么不好,只是不能轻易离开你,我还惦记着……”他还惦记着望仙楼的遗孤。这句话即便他不说,薛简也知道。江世安看着他洗净身躯,再用檀香熏过衣衫道袍,连一丝尘灰都不留,仍是那么整肃、洁净。等到一切完毕,薛简重新系上道袍的衣带,这才淡淡回复他:“离有道行这几个字,还差得远呢。”江世安并不失望:“那我什么时候能脱离你……”“我要见你一面。”薛简转过头,望向他停留的方向,“我要见你。”江世安怔了一下,随后便见道长取出一道符纸,咬破指尖,以血在上面轻轻一点。符纸当即无风自燃,一股莫名舒适的气息灌入脑海。静室里挂着帘子,只有很浅的日光朦胧地透过来。薛简立在正中,挡住微光,在他的面前,一道虚幻的影子在日夜不熄的命灯下出现。阴阳相隔,竟能重逢。江世安的神魂愈发凝实,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。他还保留着生前狼狈的模样,血迹沾满衣袖,黑衣早已被浸透,连刚刚养好的旧伤也再度崩裂,满是血污。只有这张脸还没有毁尽。他有一双墨黑的眉宇,和相当明亮的眼眸。江世安飘近了一些,两人面对着面,他反倒哑火了。薛简望着他沉默,随后忽然别开视线,低低地吸了一口气。江世安知道自己伤势可怖,身上也并不干净,薛简的洁癖他略有耳闻,于是略带踌躇地道:“那样的情景,我没法不受伤……”这怎么能是他的错呢?江世安说到这里,稍感一丝委屈。薛简缓缓吐出一口气,声音发哑地低语道:“三大世家对你的围剿算计,可谓费尽心机,连助阵的天月观都不知道实情。他们得手之后,望仙楼的遗孤……就是那个叫小辰的孩子,也跟着下落不明。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,起码我没有发现他的尸首。”没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。江世安心中稍定:“会不会是让何忠带走了?”“我对韩飞卿用过搜魂。”薛简道,“他跟着何庄主回万剑山庄,我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小辰的踪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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