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下,苏锦绣身着一袭天水碧襦裙,裙摆由浅色渐变至碧色,胸前用金线绣着山水意境的纹样。她只侧过脸,身子仍对着前方,乌发随风轻扬。
贺兰阙何等通透,见他目光胶着于那女子,再忆起他昔日思家成疾,日日念叨汴京有佳人,心中已然明了。
可刚要转身下楼,闻时钦却猛地攥住他的肩头,力道之大竟将他生生拽回。
贺兰阙疼得龇牙咧嘴,连连告饶:“快松开,疼死了!”
他一边揉着被攥得生疼的肩膀,一边回头去看闻时钦,却见对方如雕塑般纹丝不动,一双眼死死盯着楼下,他顺着闻时钦的目光往下一瞧,顿时目瞪口呆。
纱幕飞扬散去,那女子转过身时,怀中竟抱着个约莫周岁的婴孩。
那孩子学语尚早,却已能咿呀喊出“娘亲”,一声声稚嫩清亮,直教人心头发紧。
她抱孩子的姿势娴熟自然,正垂首轻拍婴孩的背,唇畔噙着温柔笑意低声哄劝。贺兰阙只觉周遭空气瞬间凝固,哪敢再看身旁人的脸色。
闻时钦呼吸骤然放缓,胸腔中翻涌着惊涛骇浪,心中默念“不会的”。
可下一秒,他如遭雷击——易如栩的身影出现在楼下,身姿挺拔,步履关切。
苏锦绣见了他,眉眼弯弯,当即露出温柔浅笑。易如栩快步上前,伸手便要接过孩子替她分担,苏锦绣笑着摇头,似在轻声说“无妨”。
二人眼波流转间尽是夫妻和睦的温情,随即并肩朝内走去,背影般配得宛若一幅画。
贺兰阙生怕下一秒就成了闻时钦的刀下亡魂,忙不迭下楼,吩咐侍兵今日不必清场。
待那一家三口抱着孩子顺利进入正殿,他才松了口气,抹了把额头的冷汗。回头再看时,楼上身影早已消失在原地,只余下空荡荡的楼阁,风过无声。
闻时钦步进禅房,倒了杯茶却未饮,只将茶杯在指间细细摩挲、转动,思绪翻涌。
走之前,他留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?
守节半年……
他出征已逾一年半,那孩子约莫一岁,时间竟严丝合缝地对上。
他没有资格去要求她什么。
毕竟,那场假死做得天衣无缝,她未必会开棺验看。
他既已死,她为何不能另觅良人,生儿育女?他又凭什么,用一句逝者的戏言,捆住她鲜活的人生?
外面的住持得了小沙弥通报,说贵人吩咐不必再清场,便过来查看,恰好迎面撞上归来的贺兰阙。
住持合掌问:“阿弥陀佛,今日的法事还需继续吗?”
贺兰阙犹豫了,他哪敢替屋里那位做主。他朝禅房努努嘴,示意住持看向屋内那个如石雕般僵坐的人。
他久久未发话,贺兰阙刚要开口说“继续”,里面却传来一声冷寂的“不必了”。
住持闻言,便躬身退下了。
贺兰阙进屋劝道:“住持那边,香烛圣器、法阵诸事都已备好,这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闻时钦只缓缓放下茶盏,声音平静得不起波澜,“佛祖没应我的愿,这场法事,做了也无益。”
贺兰阙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安慰。想说那孩子不是她的,可那声稚嫩的“娘亲”喊得清晰。想说她并非心有所属,可她与那男子相携而去的背影,又是那般融洽和谐。
千言万语堵在喉头,两人便这般静静对坐。
闻时钦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,指尖摩挲着从下颌线蜿蜒至颈侧的那道狰狞旧疤。
沙场一载有余的日晒风霜,早已褪去他往日如琢如磨的清俊白皙。如今他肤色黑了些,颊颈间的疤痕更添了几分悍色,俨然是一副英气逼人的武将风采。
他忽然想,若此刻与她相逢,她还能认出这张被战火刻痕的脸吗?是否会嫌弃这道横亘颊颈的碍眼疤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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