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郊区的小道开上公路,再回到市里,一路上只有建筑队咚咚哐哐的施工噪音。
在河坝的对面,紧挨着跨河吊桥,新的地铁线路拔地而起,预计在明年年末通车。那个时候她便是大四的学生了,还有半年便永远地告别了混乱、茫然、寂寥的大学时代。
太阳像翻过了白肚皮的死鱼,直挺挺地横在宽阔的江面。微咸的河风一阵阵地吹过来,天空一半是灰蓝,一半浸没在僵滞的河水里。
庄纬从后视镜里扫一眼简韶,她安静地坐着,出神地望着车玻璃,不知在想什么。
庄纬想起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事情,心下叹息。他主动打破沉默,跟简韶闲聊:“还记得翟毅哥吗?出了林采恩的事情后,他一直很自责,觉得要是那天跟着你的话,可能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大的罪了。”
简韶稍稍回神,“没事的,谢谢他还惦记着我。”
“你的体质比较弱,我帮你联系了一个营养师,是我大学时候的朋友,她会为你提供帮助。”
“真的太麻烦你了。”
庄纬笑了笑,“没关系,身体健康起来,心情也会变好的。”
简韶有些沉默。
“你已经做的很好了,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。”
简韶的嘴唇动了动,半晌,她轻轻地说:“我只是觉得很无力。”
“我是……一个普通人,”她艰难地拼组语言,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,“什么都做不了,也不知道能做什么,对于每件事都无能为力的普通人……”
看到并承认自己的平凡是很难的一件事。
可是她确实是这样的人,普通的家庭、普通的学校,她从未出过国,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大学,做过许多努力,但是好像也没有取得什么骄人的成就。
哪怕在做好人、正直的人、有良心与道德的人这样的道路上,她都难以顺畅地行进。她只能逃跑,从窒息的学生会逃走,从学校离开,不为领导们做事成了最微弱而唯一能做的反抗。
太挫败了。像缠在蛛丝里的飞虫,前后左右,东南西北,哪里都去不了,动不了,做不了。
庄纬突然笑着说:“那简小姐,你觉得我普通还是不普通?”
简韶望着他的背影,“我觉得庄先生是不普通的人。”
“比如呢?”
“庄先生除了供职于斯科特实验室外,还拥有自己的心理工作室。同时做两样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且充满挑战性的工作,应该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。而且你的人生很丰富,在很多国家读书、生活过,对东西方有着切肤直观的比较。”
庄纬闻言微笑。“可我觉得我是一个失败者。”
“有事业、有成就、有财产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是失败者吗?”简韶问。
“会的,”庄纬肯定,“因为社会的分割并不是一条线,而是许多条线。你觉得邵文津和我,谁更厉害些?”
简韶被他问愣了。
“我不知道,”她诚实地说,“不过我觉得你们都可以被称为有钱人。”
庄纬再度微笑,“是邵文津。即便他看上去不那么用功读书、没有固定工作,甚至有些游手好闲。但是我和我的父母只是有一点通过小聪明钻营来的钱,今天政策让你活,就能喘两口气,明天政策让你死,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张薄纸、两行黑字的事情。而邵文津,他的家庭是书写薄纸的人。那么,你觉得隋恕和邵文津呢?”
“或许是隋恕?”
“是的,除了背后在任的权力,还有手里的技术。说到底,如果没有他牵头,即便我们拥有能力,也根本不可能做成事情。不必说相关部门对实验室做什么,他们只需要全都过来搞一遍检查,今天查消防、环保,明天查外籍人员身份、资质,后天查合不合规、违不违法,项目就会立马黄掉。可是只要有隋恕在,很多东西就变成了吃一顿饭、过一过交情的事情。”
庄纬无奈地耸了耸肩膀。简韶默默思量着他的话。
庄纬眺望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色,思绪也随之飘回很远的过去。
“不知道隋恕有没有跟你提起过,因为父母是做跨国贸易的缘故,12岁以后我一直在大洋两岸辗转着读书。”
“听起来应该很有意思。”简韶道。
“并不是的,我成为一个两边都不是人的人。”庄纬一边将暖风打开,一边用嘲讽的口吻讲述自己。
“在国内的时候,每一天我都感到权力骑在我的头上吐唾沫,所有人像同时感染了病毒,会从那么美丽、体面、儒雅、风度翩翩的脸上长出第二张脸。金钱不能令权力完全屈服,权力也不一定压得垮风骨,但是权力和金钱双管齐下,所有人都会变异、腐烂。”
“然后,我就离开这里,去圣马力诺上学了。第一天上课,打开世界地图,我就呆住了。以前在国内的时候,我们在世界的中央,左边是欧洲,右边是美洲。翻开别人出版的世界地图,我就不认得了,因为我惊讶地发现我们居然在边上,我们怎么不是中央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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