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清楚记得,父亲当时叹了口气,脸上没有对起事流民的愤恨,反倒有种微妙的无奈,像同情像怜悯,又像无能为力的自嘲。
“世家的势力太大了,他们的家就是坞堡,有护院,有守卫,有粮仓,还私藏兵器,这次被抄家灭门的那一户,是因为内部勾心斗角,先乱起来,否则那些流民无法那么轻易攻陷。”光化帝如是道。
“可阿父,就算世家不肯减租,官府也有责任吧?若不是县令罔顾生民,迟迟不肯对世家有所作为,又怎会酿成后果?”
“县令胆小,本着息事宁人,官位就能保住的想法,却没想到民愤如潮,可疏不可抑,他选了世家这头,自然就要承受民怨那头,有得有舍,死得不冤。”
“阿父,你可是天子!你没管好那县令!”
八岁的章玉碗,胆子比她亲弟弟都大,旁人不敢说的话,她就敢说。自然,也是源于光化帝对她的宠爱。
“碗碗,天子也不是无所不能,为所欲为的,我今日对世家开刀,他们明日就敢联合起来将皇位掀翻,再扶一个人上位。欲速则不达,这不是几年之功,也不是一代皇帝就能解决的。”
“那流民呢?他们为了活命起事,为何把最大的敌人杀了,他们反倒自己闹翻了?”
“这就是人心!”皇帝牵着她的手,指着前方一片花丛灿烂。“你看这些花,有的花瓣粗,有的花瓣细,有的颜色更漂亮,有的就浅淡一些,还有的直着花杆愿意迎风招摇,有的就弯着腰背对日头。”
她伸长了脖子去观察,煞有介事点点头:“阿父说得对,这些花各有心思!”
皇帝被她逗笑了。
“人也是一样,他们原是没有吃的没有喝的,只想活命,这才聚集起来,一门心思攻打世家。坞堡虽然守卫森严,可是面对那些一心求死没有退路的流民,最终还是会被攻破。一旦解决了吃饭问题,流民们的目标就不一样了。”
“有的人吃饱饭,起了畏怯之心,不想再冒杀头的风险去闹;有的人觉得世家和朝廷都不会放过他们,肯定会事后算账,不如一不做二不休,直接闹大,再与朝廷谈判招安;还有的,从这起混乱里看见了机会,他们不想再当庄稼人了,他们也想当人上人,也想像世家那样活着。既然想法不一样,要的也不一样,自然而然,就会分裂了,一旦分裂,力量大不如前,很快就会被扑灭。”
她听了这老长的一段话,还是有些半懂不懂,只是小大人一样,胡乱说些惹人发笑的言论。
“这样说来,只要他们不闹翻,那不就会壮大到世家也拿他们没办法了?”
“很难。世家能团结,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利益,这些利益经过上百年的巩固,很难改变,而那些流民,他们的利益是随时改变的,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他们想要什么。”
皇帝半蹲下身体,与女儿平视。
“阿父没法一辈子庇护你,当今世道,别说公主,就是皇帝,也很难说永远太平无事,一旦有事,那必然就是大事。甚至因为你的身份,还会比平民百姓更危险几分,所以这些话你现在听懂也好,听不懂也罢,都要先记在心里,知道吗?”
……
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。
公主想到目前境况,竟与当年父女俩的对话,有着异曲同工之处。
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。
但每件事,不一定会一模一样。
像这次,就多了个方良。
方良能营造出奔波为民的形象,就必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,几次见面,就连陆惟这等观察入微的人,也被骗了过去,没发现任何异常,可见此人甚至是个引而不发的枭雄,那他会有什么后手呢?
叩叩叩。
敲门声响起。
但还没等公主开口,来人就自顾自推门进来。
公主认识他。
此人叫王二,在流民军里颇有声望,似乎是个带头的,方才那一众人都喊他王二郎。
对方中等身材,年纪不大,脸上的胡子却是特意留的模样,身上衣服都是破旧打过补丁的,但尚算干净,许是沐浴过的缘故,身上也没有古怪味道。
“外面杀了许多人,什么陇西李氏,还有他们说最有钱的贺氏孙氏,也全被杀干净了。”
张嘴第一句话,就是云淡风轻的杀戮。
“血流了一地,把街上砖石缝隙都填满了,打扫起来有些麻烦,最近几天就不管了,公主要出去看看吗?”
“我被崔千软禁于此,恐怕也出不去,倒是劳烦你将外头的情况说与我听,多谢了。”公主想了想,“城中除了流民之外,还有许多因天寒地冻而拮据的百姓,你们抢了那些富户之后,若有余粮,不如分些去给城北城西的贫民,他们多是居住在升平坊和吉祥坊一带。”
王二郎脸上的讶异越来越浓,简直掩饰不住。
他的确是存着进来先恐吓一顿的心思,内心深处未尝没有存着恶意,觉得今日也能看见高高在上的公主泪流满面求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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