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侍太监送他们殿外, 踏出门槛刹那, 谈善不受控制地回头看了一眼。白天,外头下雪, 颜色明亮。仅开了一扇窗,越过窗檐进来的冷光有限,往前探出一寸又被吞没。矮桌上堆满奏章文书,宫人低眉垂眼,悄寂无声。这座宫殿从未如此暗过。“大人?”随侍太监出声提醒。谈善收回视线。走出一段路又下起小雨,雨夹雪,裤脚湿漉漉。黎春来说:“王上正值春秋鼎盛之时,殿下没接传位圣旨。”没有人知道王世子在想什么,众目睽睽之下他叩首,抗了旨。宫道上没多少人,偶有下人行礼,黎春来撑开伞,遮在谈善头顶,忽问:“什么感觉?”谈善双手收在棉袖中,仰头无声地看了一会儿落下来的雪花。他其实很清楚突发性失明的原因,无非是那么几样。太医院众人焦头烂额,至今没想出办法,说明病因在于情绪。谈善揉了把脸:“我以为不会有问题。”他离开时是这样想的。黎春来静默:“现在如何?”“时间。”谈善伸手去接天上的雪花,薄薄的六角花瓣落在掌心,他收紧手,顷刻冰凉化开。离开元宁殿后他又冷静下来,扭头对黎春来道:“时间够长,能把一切都抹去。”黎春来沉默,然后说:“是吗?”谈善没点头也没摇头:“口唇爪甲青,心烦气躁。用手压右侧额头,偏头痛,程度不轻。拿剑的时候手不稳,右臂也受影响。”黎春来低声:“殿下起初未有不适。”短短三个月。谈善几不可闻地吐出口浊气,一手遮住眼睛,哑声:“我要看到太医院的药方。”黎春来抬了抬伞檐,道:“我来想办法。”他尚有未说出口的话,在舌面滚了几个来回,最后归为一声叹息。谈善在浣衣局待了几日,黎春来几经辗转拿到药方,除了气滞血淤外没有更大问题,但这本身是非常大的问题。三日后方宜寻自省结束,谈善重回元宁殿,和其余八人一道任职。翰林院九人,每三人为一组,平日需念奏折,代为批复,也做一些端茶倒水的琐事。但因王世子身份贵重,大部分时候无人敢离得过近,也无人敢主动开口说话。
谈善回去和他一组的另外两人显然松了口气,暗地里说这差事难,整日整夜不敢松懈,生怕记错了一个字惹得杀身之祸。入夜,烛火熄灭。换了个新地方谈善睡不踏实,他想好了要注意的事项,也想好了怎样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。他心事重重,半天才得以入睡。第二日天擦黑,所有人准时起床,赶在寅时一刻前等待在元宁殿外。进去刹那谈善脚底下踩到一本奏折,迅速移开脚。天蒙蒙亮,徐流深神情淡淡地抬手。于是谈善身边的同伴开始念奏折,念到口干换下一个人。徐流深支着颔听,念出来的话他们找不到重点,这就挺考验接受信息的人归纳总结的能力。往往那些话谈善车轱辘地来回念,还要分出心思认字断句,念得自己头脑发昏,差点忘记下一句是哪一句。世子爷没什么表情一抬眼皮,谈善跟他并无焦距的双眼对视,心虚地清了清嗓子,继续念。“临川……臣……覃南之穷困……”奏折数量之庞大令人难以想象,中场休息在姜王结束早朝后,会有太监来复述所有朝臣说出的每一句话。接着他要接见一些大臣。午膳时间三人退下,正好能撞上膳食房的人,琳琅满目菜品如流水端入,时令小菜,鸡鸭鱼肉,色泽诱人。奉食太监跪下,试毒后将银箸举过头顶,再一项项报菜名。有几日谈善磨蹭着没走。徐流深的进食堪称敷衍,他截取一段太监念过的菜名,每一样浅尝则止。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稀烂的胃口,谈善每回恨不得冲过去把一整碗塞他嘴里。他每一日都在忍耐的边缘苦苦煎熬。午膳后整个元宁殿需保持死人坟墓一般的寂静,因为徐流深要午睡。谈善认为,要一个人每日在特定的时间入睡并准时醒来是一件反人类的事。通常下午他见到徐流深时自己刚有睡意,但下午的工作已经开始。谈善强迫自己跟其余二人一道出现在寝殿外,那时徐流深早已起身,桌面上放着一杯煮过两次的清茶。他看不见,披着宽大袖袍靠在椅上,眉眼倦怠疲惫。“继续。”日复一日,循环往复。谈善猛然对时间有概念是一个黄昏,其余二人中一个告了病假,另一个家中老母过逝,出宫戴孝。其实也才来了二十一天,照三组轮换的速度,这样的日子仅过了七天。太闷了,殿内无人,谈善自作主张去开窗,新鲜空气涌进来刹那他才有自己活着的感觉,深吸了一口气。冷风灌进来,徐流深右侧额角剧烈地疼痛,顺着太阳穴牵动到下颔角,他难以忍受地用指尖碾,低喘了口气:“关上。”看不清后身体其他五感变得格外敏锐,开窗的人顿了顿,是非常小的停顿,接着耳边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,窗合拢了,微小的风声也随之停止。“头痛吗?”有人磨蹭到他身边,愧疚道,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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