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,而那一年的瘟疫,同样没有饶过孟开平的母亲。
他记得,阿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,朝廷的宣抚官又来挨家挨户收取赋税。六岁的他被爹爹和大哥护在身后,望着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嘴脸,只觉得贪婪可怖。
那群人原本是皇帝从大都派下来赈灾济贫的,可到了地方后,却勾结当地贪官污吏一同欺压百姓。他们以村中白事过多为由,又是打又是骂,强行夺走了家中最后一点儿银两——那原是为阿娘抓药用的。
阿娘只一日未曾吃药便咽气了,身上蒙着刺目的白布。窗外,枯藤老树昏鸦,夕阳西下,年幼的孟开平愣愣地守在榻边,听外头孩童们故意编出的歌谣。
“奉使来时惊天动地,奉使去时乌天黑地,官吏都欢天喜地,百姓却哭天抢地……”
于是他止不住想,如果那些人不来,阿娘吃了药或许便好了。
往后的每个白日里,她还会牵着他上山采茶,温柔地教他认各式各样的果子;夜深时分,她还会在灯下一边唱曲子哄他入睡,一边替他和大哥缝补刮破的衣衫。
可是现在,一切都没了。
是谁害死了他的阿娘?
是奉使,是派遣奉使的元帝。
阿娘年轻时,曾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,可她死的时候模样却非常难看,瘦得不成人形,孟开平只鼓足勇气瞧了一眼便觉终身难忘。
那段时日,遭祸的远不止他们一家,村里死绝了好几户。相较而言,至少他家还有叁个男丁。
爱妻过世,孟顺兴不吃不喝消沉了好几日,但他始终记得自己还有两个孩子。于是他终究勉力振作起来,亲手安葬了妻子,又凭着力气重新找了份活计。
孟顺兴对儿子们说:“出身遭遇如何没什么好抱怨的,只要不怕苦,日子总能熬过去。”
他以身作则,教会了儿子们什么叫做“顶天立地”、“问心无愧”。或许他没有为天下苍生谋福,但他却用双肩扛起了整个风雨飘摇的家。
那时候大哥孟开广已经十四,也被迫日日出去做苦力赚钱,除此之外还要负责看顾幼弟。如此熬了两年多,一家人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。孟顺兴在乡里当上了团练,孟开平日渐长大,家中的近况也越过越好。
至正六年,孟开平八岁,机缘巧合下开始随着父亲习武。
原以为日子会继续平静地过下去,成年后,他会同老爹和大哥一起保卫昌溪。到了年纪便听从乡里媒人忽悠,老老实实娶个媳妇生些孩子,然后嘛,再想办法把小崽子们养活大,教会他们谋生的本领,一家人平凡却又幸福。
是的,他会尽己所能让家人过得幸福、衣食无忧,不论他娶了谁。因为这是父亲教给他身为男人的责任心。
可谁能想到至正十一年,祸事再起。
由于黄河两次决堤,严重影响了朝廷的国库收入,元廷征集二十万百姓修筑河堤,想要在半年内将河水勒回故道。
然而,对待这二十万劳工,各级官吏不仅克扣的工钱和口粮,还动辄打骂,不顾劳工死活。徭役过重,各个村里但凡有年轻男子都要抓走,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。
就在此时,有劳工在河道里挖出了一个独眼石人,其背后刻曰:石人一只眼,挑动黄河天下反。
这个石人仿佛一声号令,万民应声而起。
至正十一年五月,走投无路的流民们头包红布,扛起锄头、竹竿、长枪、板斧开始起义,千万条红巾如愤怒的烈火,在大江南北熊熊燃烧。
不出半年,红巾军的队伍扩大到十万人;而一年后,各地的起义军总数已达百万之众。
孟顺兴原先只是率领乡人囤积武器和粮食自保,见此情状,便干脆也揭竿而起。他被推举为首领,长子孟开广则为副将,很快,队伍便从百人扩至千人,多次击退敌军,牢牢盘踞昌溪。
因为老爹造反,孟开平一瞬间摆脱了贫农身份,成了别人口中的叛军之子。他才十四岁,可他对此一点也不害怕,相反,只觉得十分快意。
他知道自己心中有恨,父兄心中有恨,军中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恨。凭着这许许多多的恨意,或许他们便能推翻元廷,报仇雪恨。
但他那时还是太天真了,因为两年后,孟顺兴就在与元军作战时中箭身亡。大哥孟开广根本来不及悲痛便接替了父亲的职位,但很快他也受伤染病,卧床不起。
战役未完,孟开平被急召至军中。又是一年秋风渐起,他守在兄长的榻前,就像多年前守在母亲的榻前一样。
他哽咽道:“大哥,爹已经去了,我只有你了……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。”
孟开广却道:“开平,不要为我流泪,外头还有一万好儿郎等着你。他们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我们孟家父子,你绝不能辜负他们。”
外头的战鼓声已经响起来了,沉善长强拉着孟开平,为他戴上了红缨兜鍪,将一柄长枪塞到他手中。
这里是昌溪,是他的故乡,如果这一战他败了,连爹娘坟冢都不能得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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